当大多数人用影像来讲故事或记录生活时,导演张大磊却用影像来写诗。
他的“诗”很少叙事、只抒情——或是对心声的表达,或是对时光的素描。
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,张大磊新片《星星在等我们》入围金爵主竞赛单元。它有一次让观众看到,张大磊的“诗”是关于梦的。无论是老家属院、还是边境小镇(《蓝色列车》),都是梦的场域,故而里面的人和事都有种亦真亦幻、虚实难辨的况味。而这一次,他索性将《蓝色列车》里的许多人物“移植”到《星星在等我们》里,背景、遭遇全不同,却也毫不违和,毕竟在梦里所有都可以打通,就连新片的名字也是从《蓝色列车》的英文名(Stars Await Us)直译的。张大磊以此完成了对自己的互文。这一次,梦的场域,是一条公路——通向沙漠。
总是要有一个故事的。西北人老张称自己是种树人,或许多年前他的确在沙漠种过树,但是如今穷困潦倒、家庭失意,就连睡眠也出了问题。于是,他决定回到曾经那个“基地”、给自己“一个交代”。一人、一皮卡,就这样上路。路上他遇到小伟、茜茜、大个儿、木头、李默……全是失路人,也都在找寻自己的梦。最终,这群奇奇怪怪的人凑到了一起。权当它是故事吧;但如果当了真,也就看不懂了。
每个人,都在做梦。有两段梦的描写,浸满了诗的意境,或者说,它们就是诗。老张的梦和大个儿的梦,一个关于水,一个关于沙漠,都是消失、崩塌和瓦解的意向,做梦人越是转身、越试图回溯,就会失去得越快。两场梦,分别出现在影片前段和后段,由做梦人自己讲述。讲梦人其实都困在梦里,两段讲述都如同喃喃梦呓,它们彼此呼应,构成了梦的“环绕立体声”。
在这立体声里,其他人的梦又如同零星的音符点缀进来:小伟的梦,是成为“油城”之王,他还流连在小城曾有的熟人社会里;茜茜的梦,是找寻母亲,可她从未见过母亲,只有一张照片;木头的梦,是吹出一段让天蓝、让花开的乐曲,但每次表演面对的都是哂笑;甚至连茜茜的鸟也有梦,它想要体验飞翔,纵然这本该是它的原生技能。
所有梦,都有一个共同点:难以实现。老张的沙漠绿洲终成泡影,大个儿昔日的小城家属院已然“回”不去……所有的人,都无路可走,他们是理想主义者,然而,现实并不需要理想,理想无处可去,甚至与一碗面相比,它都一文不值。
片中人物是同路者,或者曾经同路,但看到最后,观众会发现人与人之间其实毫无关系。谁和谁同路,只是一种暂时的选择,谁也走不进别人的故事、理解不了别人的现实,就连这些做梦的人,看别人的梦都像一个笑话,看别人都像一个傻瓜;同样也不理解自己,常常会因梦而痛苦。他们看似亲密,却随时可以瓦解,即使会有惋惜,但也不曾回头。在最后一个、堪为高潮的梦里,张大磊致敬了胡波及其杰作《大象席地而坐》。星光下、火堆旁,那踢毽子的一群人,要“去满洲里看大象”。那头大象,是所有失路人的自嘲,亦是他们无处可去的状态、无法达成的梦想。在这一点上,张大磊和胡波隔空产生了默契。
但他们又不尽相同。与胡波相比,张大磊多了一层英雄主义,影片里,那朵不时出现的牵牛花,最后被老张挂在皮卡的后视镜上,它代表勇敢和决不放弃。纵然知道那辆“蓝色列车”可能不存在,大个儿和茜茜仍然愿意奔赴;纵然前路茫茫,无论是老张、小伟,还是木头、李默,亦都敢独自启程去向未知和远方。张大磊还为所有人提供了救赎,那辆皮卡,虽然破旧,却无所不能、无所不装,在漆黑的沙漠里,只要打开车灯,就亮得如同星星。最后,皮卡装上了所有失路人。那或许是一段梦境,但星星的确在等我们。
在这部电影中,张大磊将当代人繁杂的现实、难解的迷局、多元的欲望等,简化为我、梦和脚下的路。他的影像依然包含着丰沛情感,通过视觉直击观众内心。他还是那个观众熟悉的张大磊,只不过梦的场域有些陌生,故而,曾被《八月》和《下午过去了一半》唤起的泪水,在《星星在等我们》中化作了一种空茫——带着一丝苦涩、一丝温暖。亦有美中不足,张大磊像他片中的人一样,也困在时间里,无论是曾经的家属院还是如今的沙漠,无论是《青青世界》还是《相思风雨中》,他的“宇宙”总是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