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的诗篇读不尽,中秋的故事也讲不完。
古往今来各种节日,最优美、最富诗意的恐怕无过于中秋。
中秋之美,美在季节。一年之中,“冬则繁霜大寒,夏则蒸云大热”,秋天正处于这极寒极热的两端之中,炎炎暑气逐渐消退,凛凛严寒还未到来;而孟、仲、季三秋,八月居其中,此时天朗气清,风日宜人,正是一年中最舒爽的时候。这样的季节,本身就是一首动人的诗篇,请看北宋太平宰相晏殊的书写:
金风细细。叶叶梧桐坠。绿酒初尝人易醉。一枕小窗浓睡。紫薇朱槿花残。斜阳却照阑干。双燕欲归时节。银屏昨夜微寒。
这首词,没有缠绵的思绪,没有激越的豪情,有的只是一种敏锐的、细腻的,对季节之美的愉悦感受,这也是我们人所共有的感受。
中秋之美,美在风物。而中秋风物,则首推桂花。
兰叶春葳蕤,桂华秋皎洁。欣欣此生意,自尔为佳节。
春兰秋桂,生机盎然,欣欣向荣,春天与秋天自然便成为最美好的季节。桂花花形小巧,颜色也并不引人注目,“暗淡轻黄体性柔”,仅凭目力,我们常常会忽略它的存在。然而,不经意间,当一缕清香袭来,我们总会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,在心里欢喜地说:“啊!桂花开了!”
桂花的香,柔润、甜美、清新、浓而不腻,使人沉静、愉悦。它空灵飘逸,无远弗届,在秋光中荡漾、在夜色中浮动。诗人们想象,它一定是来自天上的宫阙:
清风一日来天阙,世上龙涎不敢香。
自从分下月中种,果若飘来天际香。
如果化用杜甫《赠花卿》的诗句来说,便是“此香只应天上有”。事实上,由于它的药用价值,桂树早已被古人神化。汉武帝为求长生,曾在长安建桂馆、桂台,派方士公孙卿设供,等候仙人降临。西汉刘向《列仙传》记载,象林人桂父“常服桂及葵,以龟脑和之”。前秦方士王嘉《拾遗记》中则叙述了一个“频斯国”的故事,“其国人皆多力,不食五谷,日中无影,饮桂浆,云雾羽毛为衣”,这种桂浆十分浓稠,“尝一滴则寿千岁”。因此,在神话传说中,月宫之中唯一的植物就是桂树。
月桂之说汉代已经流传,《淮南子》即有“月中有桂树”的记载。南陈后主陈叔宝曾为宠妃张丽华建造桂宫,宫门如满月,门上垂挂着水晶珠帘,后庭装饰着素粉丝网,“庭中空洞无他物,惟植一桂树”。到唐代,则进一步衍生出吴刚伐桂的故事:
旧言月中有桂,有蟾蜍。故异书言,月桂高五百丈,下有一人,常斫之,树创随合。人姓吴,名刚,西河人,学仙有过,谪令伐树。
因此,月圆的时候,人们仰望天空,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象:
桂宫袅袅落桂枝。
一轮霜影转庭梧,此夕羇人独向隅。未必素娥无怅恨,玉蟾清冷桂华孤。
这里“桂宫”“桂华”都代指月亮,而“桂华”又进而成为月光的美称:
桂华流瓦。纤云散,耿耿素娥欲下。
虽然一年四季除了每月的月初和月末,只要是晴朗的日子,月亮都会出现在夜空,但自古以来,人们最钟情的仍是八月十五的满月。“八月于秋,季始孟终;十五于夜,又月之中;稽于天道,则寒暑均,取于月数,则蟾魂圆”,八月十五的晴朗夜晚,碧空如洗,纤尘不染,习习清风送来丹桂的芬芳,此时一轮明月冉冉升起,“肌骨与之疏凉,神魂与之清泠”,良辰美景,莫过于此。因此,若论中秋风物之美,则月亮自可与桂花相并。正如元代散曲家张养浩《折桂令·中秋》所言:
一轮飞镜谁磨?照彻乾坤,印透山河。玉露泠泠,洗秋空银汉无波,比常夜清光更多,尽无碍桂影婆娑。
中秋之美,美在情感与哲思。在古人的思维中,日月分别代表着世界的两极,“日者阳之主”“月者阴之宗”,时间上分属昼、夜,空间上分属东、西,五行中分属火、水。二者相互配合,相互依存,影响着宇宙的和谐,主宰着人类的命运。因此,自古就有祭拜日月的习俗:
祭日于坛,祭月于坎,以别幽眀,以制上下;祭日于东,祭月于西,以别外内,以端其位。
祭拜日月,寄托了人们渴望天地和谐、生活顺利的美好期望。
如果说,日光照耀下的白昼,人们忙于生产生活,献身于群体;那么,月色溶溶的夜晚便属于个人,种种情感思绪常在此时悄然升起。因此,早在《诗经》时代,那些为情所苦的恋人,便已情不自禁地将满腹心事倾吐给月亮:
月出皎兮。佼人僚兮。舒窈纠兮。劳心悄兮。月出皓兮。佼人懰兮。舒忧受兮。劳心慅兮。月出照兮。佼人燎兮。舒夭绍兮。劳心惨兮。
那些对当下凡庸的现实感到不满的人,便将光明澄澈的月亮想象成可望而不可及的神仙宫殿,并幻想出嫦娥奔月的故事。这一故事最早见于远古文化典籍《归藏》,当时只有极为简短的记载:“昔嫦娥以不死之药奔月。”到西汉刘安《淮南子》才进一步发展出更加丰富的情节。
魏晋以后,审美意识逐渐觉醒,人们将明月清辉视为可供玩赏的美景奇观,赏月、玩月成为文人雅趣,月亮也随之成为诗词歌赋中最富表达性的审美意象。
到了唐代,在已有文化传统的基础上,人们开始将月圆与家人团圆相联系,于是中秋节诞生了,中秋团聚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期待:
万里无云镜九州,最团圆夜是中秋。
如此良夜,应该与亲人、爱人、友人欢聚一堂。然而“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,四者难并”,于是,诗人笔下写得最多的恰恰是不得团圆时的思念、伤怀与祝福:
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。情人怨遥夜,竟夕起相思。
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。有弟皆分散,无家问死生。
今夜月明人尽望,不知秋思落谁家。
三五夜中新月色,二千里外故人心。
发展到宋代,中国文化的理性思维日趋成熟,中秋望月所激发的就不仅仅是丰沛的情感,而有了更为深广的思索。
苏轼在密州超然台上仰望明月。因反对新法,此时他已远离朝廷六年之久,从明日之星跌落为政坛边缘人,和弟弟苏辙也长久分离,不得一见,苦闷之情溢于言表。中秋的月光照彻天地,也照亮了他的心灵。他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的认知悖论,并毅然以超凡的理性精神加以克服。现实充满缺陷,美好无法企及,这就是生活的本质,与其在烦恼中虚耗时光,何不从苦难中寻求快乐,从不完美中发现和创造美好?一句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遂成为千百年来最富疗愈性的温暖诗句。
张元干在浩渺的洞庭湖上仰望明月。这位力主抗金的诗人,从步入仕途之日起,便屡屡上书,为岳飞辩诬,为改革政治、整顿经济、收复失地出谋划策,却一次次遭到弹劾、罢免。三十五岁,他再一次解官还乡,途经洞庭。时近中秋,“素月分辉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”。诗人仰观俯察,自问平生“肝肺皆冰雪”,这样的人格精神可以超越时空,与天地合一,所有尘俗烦恼皆可摒而弃之。于是,中国文学史上便留下了一个“尽吸西江,细斟北斗,万象为宾客”的豪迈身影。
辛弃疾在铅山瓢泉仰望明月。他有英雄的壮志与豪情,也有将帅的才干与魄力,却在年富力强的壮年被迫退隐田园,先后长达十八年之久。中秋之夜,他以屈原《天问》为蓝本,向苍天发问,却不像他的大部分词作一样,充溢着盘旋郁结的悲愤与激昂,而是以孩子般的天真与诗人的瑰丽想象,提出一连串妙趣横生的疑问,“直悟月轮绕地之理,与科学家密合”,闪烁着睿智的思想光辉,体现出探索宇宙奥秘的强烈好奇心。
中秋的诗篇读不尽,中秋的故事也讲不完。从先秦到唐宋,月夜的思绪日益丰富;从唐代到今天,中秋的节俗日益深入人心。这个优美的节日,承载了古往今来华夏民族的美好心愿,激发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诗意情怀,同时也彰显出中华文化的深厚底蕴和高远境界。